故園與遠方:在何東曉詩裡觸摸時代的體溫

《深圳特區報》評論員 李 躍

與何東曉相識已逾三十載。那年我負笈湖南師大,他背著褪色的藍布書包叩響宿舍門時,眉峰間還帶著少年人的清峻。這清峻裡沉澱著巴山蜀水的厚重——他是四川南江人,從小便在骨血裡種下了「蜀道難」的堅韌與「蜀地魂」的浪漫。
三十多年間,他的名字總與「少年成名」「著述頗豐」相連,卻始終保持著川人獨有的豁達——就像他新出的詩集《春去花還在》,既有「少年聽雨歌樓上」的清婉,亦有「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沉雄,更藏著「巴山夜雨漲秋池」的綿長。近日我得以細讀這部涵蓋他少年成長、故鄉風物與各地風景的詩集,心中有許多感觸。
作為一個久居深圳的人,詩集中那首題為《深圳》的舊體詩,像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與現實的疊影,也讓我更清晰地看見:一個從川北走出的詩人,如何用故鄉的月光,照亮遠方的星辰。
在當代漢語詩歌的星空中,何東曉的《春去花還在》猶如一顆獨特的星辰,以其跨越三十餘年的創作光譜,折射出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與時代變遷。作為作者三十年前的故交,重讀這些詩行,彷彿打開了一扇通往記憶與當下的雙重門扉。特別是那首《深圳》,不僅勾連起我個人在這座城市的生活體驗,更成為解讀何東曉詩歌世界的一把鑰匙——在這個「春去花還在」的命題中,蘊含著詩人對時間流逝與精神永恆的深刻思考。
《深圳》一詩以「猶聞腳下漁舟歸」開篇,瞬間構建起時空疊印的奇妙意境。在詩人筆下,深圳灣的現代化天際線與想像中的漁舟唱晚形成了超現實主義的並置,這種處理絕非簡單的今昔對比,而是創造性地將城市的前世今生壓縮在同一個感知平面。何東曉曾在我湖南師大的宿舍借宿時,就展現出對意象的特殊敏感,如今這種能力已臻於化境。「香江虹霓每相違」中「違」字的選用尤為精妙,既暗示深港兩地的地理鄰近與制度差異,又透露出詩人對邊界與融合的哲學思考。這種將地理空間轉化為精神空間的詩學策略,貫穿於整部詩集。
在詩歌的第三、四聯,他以「小平寰宇點江山/一舉擊破邊陲水」的歷史性筆觸,將個人記憶與國家敘事巧妙縫合。值得注意的是,詩人沒有採用宏大敘事的鋪陳方式,而是通過「點江山」與「破邊水」這兩個極具動感的意象組合,實現了對改革開放這一歷史時刻的詩意濃縮。這種處理方式在詩集中反覆出現。
「東方風來滿眼春」一句,巧妙地化用古語而賦予新意,形成了全詩的情緒高峰。這句詩既是對鄧小平南巡講話的文學回應,更是對那個充滿希望年代的精神提純。在《春去花還在》全書中,這種對「春天」意象的多重演繹構成了核心隱喻系統。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筆下的「春去」不是傷感的告別,而是轉化為「花還在」的永恆存在——這種時間觀在《深圳》中表現為「無聲之處聽驚雷」的辯證智慧,將表面的寂靜與內在的變革力量並置,展現出詩人對時代本質的敏銳把握。
在詩歌的收束處,「鯤鵬展翅九萬里/怎堪深圳一來回」以磅礡之勢完成了對深圳精神的詩學定義。莊子筆下的鯤鵬意像在這裡被賦予現代內涵,暗喻深圳從小漁村到國際大都市的蛻變軌跡。更值得玩味的是「怎堪一來回」的反問語氣,既讚歎了深圳的發展速度,又暗含對發展代價的隱憂。這種複雜態度在詩集中其他作品如《工地夜眺》《地鐵裡的鄉音》等都有延續,形成了詩歌特有的張力——在禮讚與反思之間保持精妙的平衡。
《春去花還在》呈現出令人驚歎的體裁多樣性。從嚴格遵循格律的七言詩到自由奔放的現代詩,何東曉彷彿在實踐一種文學上的「一國兩制」。這種形式上的實驗精神與深圳的城市氣質形成有趣的互文關係。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處理「少年成長」主題時多採用自由體,而在描繪「故鄉風物」時則傾向於傳統形式,這種有意識的風格選擇,反映出作者對不同題材的詩學思考。
在當代詩壇普遍陷入語言遊戲或私人抒情的語境中,何東曉的詩歌保持了對社會現實的深切關注。這種特質或許源於我們那一代人的精神烙印——在八十年代的大學校園裡,文學始終被視為「經國之大業」。三十年後重讀舊友詩作,最令人動容的正是這種未曾改變的精神底色。
《春去花還在》的書名本身就是一個充滿智慧的悖論。在物理時間維度上,春天必然逝去;但在詩歌時間維度上,那些美好的事物得以永恆存續。何東曉通過這部詩集,為我們建造了一座連通個人記憶與集體歷史、傳統美學與現代意識的詩意橋樑。在這個意義上,《深圳》不僅是描寫一座城市的詩篇,更是理解整部詩集的關鍵密碼——它告訴我們,真正的詩歌正如真正的城市發展一樣,需要在變革中守護永恆,在創新中延續傳統。
合上詩集時,窗外的深圳灣正泛起粼粼波光。三十多年前那個叩響宿舍門的少年,如今已鬢角染霜;而這座他曾以詩為舟抵達的城市,仍在書寫新的傳奇。更讓我感慨的是,何東曉的詩歌始終保持著一種「雙向凝視」:既深情回望故鄉的山水,又熱烈擁抱遠方的浪潮;既記錄時代的宏大敘事,又不放過生活的細枝末節。這種「故園與遠方」的平衡,或許正是他詩歌最動人的力量——它讓我們看見,所謂「奇跡」,不過是無數普通人在春天的土壤裡,認真地埋下希望的種子;所謂「遠方」,不過是故鄉的山風,吹過更遼闊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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